多年前,常年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底旧长袍的先生,携自家时常一脸老气横秋的山大弟子,从小小一座青柴里踏遍整座大齐,而远在那时节,素来机敏聪慧的小公子,老觉得自家这送上门的便宜师父,大概是能算尽天机,就如是生来晓得万事万物该如何运行,如同行棋落子一般,坐一望三,乃至于有时起手就能窥见终局。
哪怕是这些年月里头时常有包括荀文曲在内的一众官员都曾说过周可法的不是,但从来没听人说过,诸如周可法才疏学浅这类坏话,毕竟谁人遇上这位荒废过十年的先生,都万不敢咬硬说自己的本事能压其一头。
大可将人世间的种种不是或是坏话压到这位的肩头,是因当今圣人不曾当真接纳其步入朝堂,因此畅所欲言,扣帽子戳脊梁,可仅仅有这一项才疏学浅无人敢言,毕竟这位是与荀文曲能斗个平分秋色的大才,怎么都不好开口。
而不出三日,仍如从前那般不曾在家中好生安顿,只是草草见过娘亲问安,其余大多时辰都身在皇宫当中伏案,沉思落笔的荀公子,便晓得自家先生所言的此事容易,究竟藏蕴有几重深意,竟当真是如其所料的那般,如是圣人推波助澜,万事皆易。
连同崔顺近来三日,都是顾不得去往京城当中儿女齐全的府内,好生享一番欢愉惬意,就被荀元拓这位像水鬼似的混人一并扯
来皇宫其中,憋起满腹牢骚,正要对分明不怀好意的荀公子发上一发,才发觉这位从来不端着官架子的小公子,眼下在这朝堂里头,并不需对除一品大员之外的一朝文武谦恭低眉。
无论是身在边关军营其中,出身军中,而又趁醉意的崔胖子做过多少出格举动,还有过两次提着不胜酒力的荀公子硬灌烈酒,过后将其甩到天寒地冻的营盘外头,这位看似文弱的荀家公子,朝堂里头实打实递来二品官阶的荀元拓,都不曾当真动怒,使得身在上齐皇城里谨小慎微,拿捏有度的崔顺都有点飘然,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依稀记当年豪气。
然而私下里头的交情,倘如是放到皇宫其中明面之上,就自然是不如寻常。
于是先前总是相当熟络亲近的崔顺,倘如身在府内尚有三分怨恼,自踏入皇宫一步起,就是将那张面皮绷起,冷得犹如上齐迟暮深冬里的老冰,甚至在面圣过后,与荀元拓同留于御书房内共同操持上齐武臣改制章程时,两人都只不过公事公办,不曾有半点多余往来,分寸拿捏得极好,明面上头热络,然生疏客套,近乎是摆在面上。
而此事落在与这两人一并处理武官边关改制的荀文曲,只会在偶然之间圣人离座时,眼底有一抹赞赏意味,该说是荀家代代有人出,更要打心眼里说,这位武官出身的崔顺,当得起重用。
荀公子同样
觉察出眼下这座素雅华贵兼有的御书房其中,虽说是三人同心理顺要事,但实则分明暖意极足的书房其中,有这么三道泾渭分明的寒凉气,生生使这三人隔开,分明是看似同进同退,又藏匿了些独揽功业,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诡异云波,竟胜过雕梁画栋金丝古木所制窗棂外,不见半点式微的浩荡北风。
诸如事事错杂,皆需下官四方奔走的章程或是朝堂政事,往往高居上位者并无需过于劳心,单一座上齐皇城里头,就不晓得有多少细枝末节事被人为撇到微末小吏手中,而太平年月其中一载下来,上齐所推行新务,一巴掌五枚指头都数得过来,除却荀文曲手头要纳百官上疏,从而显得十足劳累外,更多朝堂文臣,实则并无多少好忧心之事。
上齐终归算是承大齐祖业,文风盛行而世家林立,一门三代皆步朝乃是见惯的场面,而连年添增官位,已是使得事疏官冗,荀元拓步入朝堂前,就听过丑狈大员孙福禄讲说过,当今上齐文臣冗杂,已成尾大不掉难以调用之
势,圣人三番五次有心压制此势,却是被荀文曲强行止住此念,因此虽是软刀割肉,温火烹油,渐渐收缩朝堂文官冗余,武臣无人可用的境况,可惜现如今看下来,仍算在杯水车薪。
同朝为官,孙福禄不见得对于荀文曲事事皆信服,二人不晓得私下朝堂拌过多少趟口舌,然此
事连孙福禄当初都只是缩缩头,道了声荀文曲做的没啥错漏。
于是这么两三日下来,连崔顺这等壮实人都是有些扛不住这般劳苦,只得是趴到桌案处稍稍小歇,全然再不曾有其他心思,宫中精细膳食粥汤,同样难以免除辛劳。
反观荀公子当初曾在荀文曲府内批过文书,自不是崔顺可比,一老一少行有余力,用罢晚间粥膳过后,尚有心思信步走出门去,身在宫中漫步闲扯。而自从上齐圣人登阶掌政,从不曾有除荀文曲外的第二人,能在皇宫禁地信马由缰,不加拘束,荀元拓是头一位。
「到底是年轻喏,老夫在你这般年岁,也这般年轻。」分明是荀文曲对于近来朝堂变动自觉欣慰,难得嘴上同荀公子开个玩笑,讲句俏皮话,并未遮掩住此时欣喜,哪怕是那张老脸替上齐撑过多年风霜,难辨当年指点江山时俊秀旧容,倒也难得舒缓下来,从而更显老迈。
古语言称,人活不过一口气,荀元拓忽然觉得有点佩服这老头,历灾年大乱又无内气傍身,时常能因风寒一病不起的当今人间,到荀文曲这般年岁尚能与少年人比试一番精气神的,当真凤毛麟角,这口气果真比寻常人浑厚,甚至不得不承认,壮如山岳推星。当然若非是与自家师父道不同,照荀文曲近来所行之事,落在荀元拓眼里,当得起半位师父。起码如何说来,都比自己那只
晓得游山玩水,却浑身裹满尘世气的父亲强出不少。
但荀公子向来将周先生嘱咐记得牢固,只淡淡接了一句,「花有重开,人无少年,有些事不得不道一句,人年岁越长,愈沉浸于自身所行过的老路,并引此为圭臬明珠,要么便当成人世间的至理,反倒未必追得上物换星移人世变迁。」只是见荀文曲鼻翼掀动,有两道浅淡白气冲出,就晓得又是收其轻看。
直到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御园处有活水隐约流动,没遭坚冰裹携的水池处,荀文曲才大抵觉得有一线劳累,缓缓坐到回廊处歇息,压根不顾端着气度,甚至将两脚都吃力掰起,盘膝而坐,借漫天小雪浮光,朝水池当中凝望,既没开口,也未曾像先前那般同荀公子争执,只不过披着身极素的土黄长袍,安安静静向池内张望。
非要说衣食此道,荀文曲可是比周可法还要不讲究,后者但凡身边有三五枚铜钱,都打算吃顿好些的,丝毫不在意吃罢这顿过后,下顿的着落何在。荀文曲则过得更为简朴些,当初府上清粥小菜见不得甚荤腥,好悬给荀公子饿得头晕眼花,唯独衣衫上,周先生与荀文曲极为相似,皆独喜素衣,既不纹花绣雀,也少有甚花色转变,常年如此。
借上齐文风盛行而看,穷尽奢靡一风不应传遍南北,古时精于文墨书生不见得有甚银钱,终归寒门居多而高门渐稀,穷
到怀中两枚铜钱叮当响动,哪还有余钱做身上好衣衫,能勉强算在市井穿行而不至于褴褛到惹人侧目,都已算不上凄惨。然近十余年来,纳安皇城其中确无几人钟意素色,大行奢靡风,究竟为何有这等境况,则无人敢言。
「这池水从皇城竣后,我便时常来瞧,宫中华贵,是为养龙气,有此方可使其中久居之人只顾蝇头小利,而气度自成,虽说是心疼库府银钱,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良久过后荀文曲才歇足,重新将目光投到身旁的小公子脸上,忽然笑意温和,皱叠起那张老脸,「皇宫还是皇宫,里头名贵的物件,怕是外头纵有金山银山都没地儿买去,单独就说这池中的锦鲤,老夫仍是记
忆犹新,当年乃是自极北苦寒地,兴许是北烟大泽里掏出的名贵锦鲤,或许人世间独此一份,夏时通体似火,秋冬时节又转为青紫,当真是神异万千,说起来比死心眼的人还要强些。」
本就见不得多高明的隐喻,落在现如今经庙堂洗濯过的荀公子耳中,跟直截了当提醒本就相差无几,倒是乐得借机好生刺刺这位老人家,皮笑肉不笑点头称是,但怎么听话里都有那么点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那是自然,树挪则死,人挪则活,倘如不替自己争点什么,这官做与不做,似也没差别,只是晚辈有点遗憾,来皇城纳安前,双耳就差点磨出几道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