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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下

问清来由后,黄英低着头让马子才进了大门,又一路给他引路。

这会儿,章珎正在廊下逗自动飞来的绿背山雀。

白衣金文的美青年站在群花之中,伸出一指让山雀站立,远远地看去,就像是仙人一般。马子才略有些惊异,目光很快又被满院子的菊花所占据。

怪道人人都说这里的菊花金陵第一,怕不是天下第一也能担得上了。

是水土太好,还是这家人种植得当呢这里的花长势特别的好。马子才一眼望去,只觉得这个花他想要,那个花他也不想放过。

马子才买花这个事,章珎没有任何意见。他的花有定价,一是为了给陶生黄英两人攒点立身之本,二是怕得来太容易,世人便一窝蜂地问他要,那就太愁人了。

只是章珎的目光在黄英脸上一扫,顿时有些困扰。

马子才横挑竖挑,最后勉强选了几株最喜爱的菊芽苗。看他这么难以割舍,黄英又从自己的花圃中选了几株上好的种类一并送他。

少女手指柔润,浑然不像是经年与泥土为伍。马子才愣了愣,耳热心跳。低头看,她好像也差不多。

低垂眉眼,秀目婉转,盈盈生波。像一棵带露仙灵芝一般,动人极了。

他们在那里隐晦地眉来眼去时,章珎只扫了一眼,便觉得没趣地进屋去了。

陶生看看姐姐,又看看一脸淡淡的章珎,于是跟上去讷讷道“大哥”章珎知道他想说什么,毕竟大家都长着眼睛“黄英怕是留不住了。”

男婚女嫁其实正常陶生心里默默地这么说。章珎却好像听进他心声一样,幽幽地道“你觉得这个男人像是没有成家的样子吗”

像他和陶生这样成年后仍不想娶妻的万年单身狗毕竟是少数。

他这么一说,陶生却愣了。诚然,二十多岁的男人,在这个年头通常早就有家室了。

章珎有些无聊,胳膊支在书案上,手指轻点额头。

他真的对别人的感情生活没什么兴趣,所以一直以来都在尽量避免掺和到别人的私生活里去,但现在却是他身边出了这样的例子。果然他该早早地走人的。

陶生看不出大哥脸上的喜怒,只小声道“我相信姐姐。”

“是吗那你去确认一下吧。”章珎也不和他争什么,马子才到底是什么情况,随他们姐弟两去问好了。

卢梭有言,十岁受诱于饼干,二十岁受诱于情人,三十岁受诱于快乐,四十岁受诱于野心,五十岁受诱于贪婪。

到底妖精和欲界仞利天的天人们差不多,脱不了七情六欲的缠搏。

马子才收拾好东西,便要满怀惋惜地回河北了。陶生却从内屋出来,强笑道“客人远道而来,不妨先留下吃个便饭吧。”

廉者岂食嗟来之食马子才正不愉,黄英美目一转,低声一劝,他马上便就范了。

午饭上齐,忽听说金陵城有闲翁来找这家的兄长钓鱼。那个廊下仙人一样的美青年和他们几人打了招呼,提上竹竿和鱼笼便出门了。

陶生道“大哥,鱼饵”

鱼饵还没准备呢。

他大哥严肃且正经地说“没关系,我蹭别人的。”大不了钓到的鱼分出去几条。

陶生“”

黄英“”

马子才“”

这段小插曲很快便过去了。午饭间,陶生因为有事,没怎么动酒杯,饭后两人在花园里走动消食时,他才恍若无意地打探起马子才的家庭情况。

马子才嘴里说出的话让陶生的心蓦地一沉。

和大哥所猜的不错,他真是有妻室的人。

花有傲气,精怪更有傲气。黄英怎能做得人妾室

晚上,马子才走了,黄英有些怏怏的。陶生只把黄英拉到一边,和她说了今天所知的情况。黄英面色一白,又转头做无所谓道“那关我什么事呢。”

“你别骗我,”陶生道,“我看出你对他有意了。”

黄英一怔,眼眶微红。

难得姐姐对一个人有心动的感觉,却是这样的结果。

陶生还有话憋在心里没说。那就是,大哥好像很不喜欢马子才,完全不看好黄英这件事。金陵这样的地方,才俊不知凡几,他也困惑黄英为什么只对貌不惊人的马子才有感觉。

问了,黄英也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我观他对菊花的痴迷之态,远胜我先前所见的任何人。”

就为这个章珎披着夜色钓鱼回来,把还活着的小鱼倒入池中,看它们重现生机般地游来游去,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

痴迷菊花么有意思。

章珎想了想,还是觉得放着黄英不管不好,怎么说他也对两个小花精有一定责任。而且马子才家里还有一个老婆,黄英如果插足进去,那她是做妾呢还是让那妇人死呢还是让那妇人滚呢。如果闹出什么事来,很对不起那无辜的女人。

于是他犹豫着走到黄英住的小院,敲了敲门,打算硬着头皮和她好好说说。

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个朋友会更好。

可是里面没人回音。

章珎“”

陶生“”

章珎默默放开神识一扫,哦豁,真刺激。他直接把门推开,不顾礼节走进黄英的院子里,哦豁,更刺激了。

啊呀呀,好极了,人、不、在。

好孩子,以前只觉得天真烂漫,未曾想温顺的皮囊下还有这样的行动力。同样是私奔,这种行为和贾瑚那一世的和卓女儿还不太像。毕竟和卓女儿的恋人是单身,他家这个仙灵芝菊花精可是奔着做人的去了

“”

章珎一言不发,陶生突然感觉头好重,不光头很重,连他的腰都直不起来。从他和姐姐聊天,到他听见开门声去找大哥,再到两个人过来,总共才过去多少时间。

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

就这一眨眼的时间,黄英就走了。

大哥现在是什么表情呢,陶生想看又不敢看。他一点点地侧过头,小心翼翼地用眼角去瞄身旁人的表情没有露出龇牙咧嘴、眼突面青的狠相,黑暗下隐约还能看见,他甚至面上带着还柔纱一样轻软的微笑。

看到这个不怒反笑的神情,陶生的植物细胞与叶绿体都要被吓得爆炸了。

因为是晚上,一般人断然没有趁夜赶路的道理。不说有没有可能遇到不法匪徒,这个时代可是有很多野兽是夜间出来觅食的。马子才在客栈的柴房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吃了几个馒头便出发了。

他不知道,黄英小心地在暗处观察和跟着他。

在金陵境内,黄英不敢出现得太明显。大哥这个人,她是知道的,寻常的恋爱他绝不会管。但如果对方有家室,他必然不会支持。

可是她就看中了一个马子才如果心动的感觉能对任何人产生,她也许早就嫁人了。

一路跟着马子才到了河北老家,黄英远远地看着马子才站在一个简陋而老旧的院子门前,他敲敲门,很快一个衣着朴素包着头发的妇人便殷勤地开门迎他。陶生说的没错,他真的有老婆。

帷帽下,黄英神色越显黯然。她随便找了个住店歇下,暗暗地留意马子才之妻吕氏日常的一举一动。

马子才回到家,把菊芽苗种下后常常浇水探望,很是殷勤了几天。他始终记得小院中的盛况,做梦都想在自己苗圃里重演那繁华的一幕。

妻子吕氏在他身后温柔地说着话,马子才爱理不理。吕氏脸上微显灰暗,默不作声地回到房中开始织布。

钱还是要挣的。她不挣钱,家里靠什么吃饭呢,总不能常常依赖隔壁家老太太的好意。女人咽下苦涩,手机械地动着,继续穿插织梭。

马子才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只是自金陵回来后时常觉得如今的日子有些无聊罢了。

有时候,他怀念着金陵城的风雅,觉得那才是适合一个读书人的地方;有时候是怀念那一院的景象;有时候,他怀念着一双柔软无骨的小手,一个春露似的眼神

这么想着,再看自家整天坐在梭机前脂粉未施的女人,只觉得就是一个黄脸婆。

败兴极了。

他索性出门,准备去找本地自己的二三好友聊聊南下一路上的见闻。在满大街一众沉郁的颜色中,有朵鹅黄色的身影显得特别娇俏,引人注意。

她腰很细,行不摇裙,莲步轻轻。是他最褒奖的风流而不下流的体态。

马子才不由多看了她两眼,擦身而过时,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目光下移,对方腰间垂着一条绣着仙灵芝菊的香囊。马子才不禁脱口而出道“黄姑娘”

那天在金陵用饭时,他也以为对方随主人姓章或者随弟弟姓陶。可那个名叫陶生的青年说因为是表兄妹的关系,三兄妹的姓氏就是不同的。

身边那个人影微微一顿,那人抬起一双又小又白的玉手,撩开帷帽,露出一张秀美至极的脸庞来。她似乎很惊喜,然后抿唇一笑,斯文道“马公子。”

马子才有些不知名的喜悦“黄姑娘怎么来北方呢,两位公子呢”

“河北亦是奴家故乡,在金陵住久不免思乡。哥哥和弟弟送我至此,因金陵忽有传信,便急着回去了,道是不久后马上差人来安置我。”黄英垂下眼睛,柔声道。

如果章珎看到这一幕,他大概会发誓以后绝对要在小辈面前以身作则,绝不当面说一个谎话。看,黄英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已经出师了

马子才有些不愉快,说道“即便如此,放你一个弱质女流在这里也不像话。”

黄英的长睫毛眨了眨,不说话。马子才忧心道“黄姑娘一个女孩独自一人,委实不便。在下家中有一个空置的院子,如果姑娘不嫌荒凉简陋,就不必在外住客栈了。”

黄英看起来好像有些高兴,却欲言又止。马子才转念,很快就明白她在担心什么“马某岂是趁人之危之徒。家中除我一人,还有老妻也在,你们二人也好作伴。我没人住的空院子中还有片荒地,如果姑娘无聊,亦可种花怡情。”

黄英一听,喜悦万分,她微微福身“那就有劳公子了。”

马子才这趟出门连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人就回来了。听见院门打开的咯吱声,马妻吕氏放下梭子,起身向外道“夫君,可是什么忘带了”吗。

一语未完,她怔怔地看着马子才身边身着鹅黄衣服的美人,又看马子才。

马子才对她这木愣愣的样子有些不喜,他脸上只带出一点点的不快,吕氏马上便醒悟过来,问候起那个姑娘。

她的夫君马子才出门一趟,不光带了个美貌女子走进他们的家,还连着这姑娘的行李包袱也一并带了过来。他说这位黄姑娘是暂住的,让吕氏给她收拾下南面的小屋。吕氏没有提出异议,安分地去做了。

她一边给这个远道而来的美人铺床,一边心中再生悲凉。

马子才说,让客人宾至如归,这是主家之礼。所以,哪怕她对对方的来意并不十分明晰,仍得来做这件事情。

吕氏将边角掖得平平整整,又想起当年议婚的事。虽说,世上规矩,三妻四妾委实平常。但那是有钱人家才能做的排场。那会儿马子才也说过,自己是正人君子,不会有纳妾之想

他这个人,死要面子得很。凡是他正经说过的话,因为怕人打脸,通常是不会有违背的。

可现下这个情景又怎么说呢她突然好不安。

那样一个美人,衣饰打扮与行李都相当精致,女人要的容貌与钱财她都有了。这样的人会看上她的夫君吗

吕氏心情复杂,每一天都像是煎熬一样。马子才近来出门瞎逛的次数变少了,有时会叫上吕氏一起去黄英的院子中看她种的花,更多的时候则是会一本正经地关心黄英住的是否习惯与舒服。她只觉得闷闷的,好几次织布都放错了梭子的位置,扎到手出血也慢慢的变成了常事。

隔壁家的老太太恨恨地说她脾气软,不争气。吕氏除了苦笑,并没有什么话可以为自己找补破碎的自信心。

马家院子之中,有人喜有人悲。

夜沉了,万籁俱寂。十五之夜,只有天上一盏圆镜般的明灯,无声地照耀世界。两个隐瞒了所有气息和动静的声音出现在马家的院墙之上,他们轻轻一动,就像蝴蝶似的落了下来。

马子才夫妻二人所住的北院里,也有一片苗圃。马子才不远千里跑去金陵城买的菊芽苗就种在这里。

在这片苗圃中,还生长着其他品种的菊花。虽然是夜晚,但有月亮的存在,两人又是花精,一眼就能看出其中有多少花株因为照顾不当而发枯死去。

章珎俯下身,从院子的角落里拾起一把沾着泥土的残枝。

“一片爱菊之心,啊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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